林文超四五岁时，父亲送给他一辆儿童脚踏车，三只有着锃亮轮辐的轮子确保车体行进时平衡稳固。他把无力的左脚轻轻搭在脚蹬上，单用右脚使劲，借助惯性带着车轮在硬土路上滚动。一两百米开外是他常去的二叔公和幺公家，有了代步工具，至少能省一半功夫。
林文超1岁多时因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左腿自膝盖以下使不上力。在广东陆丰潭西镇深港村，小孩们刻薄地模仿他走路时双腿歪扭的样子，他瞧在眼里，生闷气。父亲的赠礼使林文超成了村里第一个有车的孩子，他每天踩着脚踏车穿过街头巷尾，自尊又骄傲。
20多年后，在甘肃张掖戈壁滩的帐篷里，轮椅上的林文超回忆起童年往事，语气出奇地平淡：“他们做不到的事，我也可以做到。”
轮子真是人类最好的发明，但它怕遇到崎岖不平的路况和高耸的台阶，这正是林文超和许多下肢伤残者出行时面临的尴尬问题。呼吁建设城市无障碍环境，成为林文超参加腾讯“益行家”古长城公益挑战赛的初衷。他曾多次参加城市马拉松比赛，在平整的公路上，轮子在他结实的上肢的滚动下生了风，全马4小时的成绩让他引以为傲。
这一次，他打算完成在甘肃张掖的荒漠草原里3天行走100公里的徒步越野赛程。
8月下旬的张掖暑气仍盛，正午戈壁滩里的太阳尤其狠辣，把裸露的皮肤烤得生疼，浇上几滴水就能“滋啦”冒出一股烟来。早晨的空气却是清凉舒爽。远处的祁连山静卧在晨光里，雪线分明。
林文超起了个大早，21号上午8点刚过，他已经和队友们在西屯起点处热身了。
林文超参加的是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发起、主办的“益行家”古长城公益挑战赛。他和另一名同样腿部残疾的朋友周保林在腾讯公益“一起捐”的平台发起了一个呼吁建设城市无障碍环境的项目——“锵锵骑士”。
“‘锵锵’就是轮椅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林文超解释说。
“锵锵骑士”两周内筹款1万多元，林文超得到了4人组队前往张掖徒步越野比赛的机会。人人公益的理念和户外运动得以结合，按照活动规定，在截止日期前筹满8000元或得到1000人捐款，就可以4人组队参赛。
3个四肢健全的80后小伙儿接受了林文超的邀请，有旧相识，也有新朋友，都有跑城市马拉松的经验。这支自称“四大名捕”的团队按照同名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命名，大师兄“无情”因经脉受损双腿残疾，以轮椅代步，不能修炼内外武功，但练就了收发暗器的好功夫，林文超对这个名字格外喜欢。
8点20分，主裁判发出指令后，“四大名捕”出发了。在他们身后，是将近200支的“益行家”参赛队伍。
轮子滚上赛道，林文超开始感到有些吃力。轮椅前部的两只辅轮太小，无法滚动。尽管为参赛购置的新轮椅换上了比普通主轮更宽的越野胎，仍然遭受了沙土掺杂着碎石的路面带来的巨大阻力。
林文超原打算靠自己的手臂完赛，遇到上坡再请队友搭把手，之前参加城市马拉松时就是这么做的。但他很快发现，没有队友的推拉，他几乎寸步难行。
队员们商量了对策：两名队友把腰带系在轮椅前方的把手上向前拉，一人在轮椅后面推，三个人必须协调配合，速度一致，才能像三轮脚踏车一样保持轮椅的平衡。林文超自己得腰部用力，使两只前轮离地，轮椅与地面始终呈30度倾角。
不到2公里，轮椅的脚踏板脱落，刹车片上面的护板也坏了，左轮轮胎一直被刹车压着，推拉他的队友不得不费更大的力气。
第一天的赛程共有32km，走到10.6km处的第一个检查点，4个人的体能已经耗费了大半。这时离出发过去了4个多小时，4小时能在城市里完成42公里的全程马拉松，在戈壁上却只能跑出平时的四分之一。
阳光明亮得刺眼，烤得整个戈壁滩心烦气躁。
“我强制你们退赛。”一名副裁判毫不客气地说，“前面的路你们不能走了。”
到下一个检查点有6.6km，途中需要经过若干2.5米左右的河谷沟壑，尤其有段500米的长陡坡。
或许是被裁判强硬的口气所激怒，年轻的队员们和裁判起了争执，“我们没有看到前面的路，我们不退赛”。他们坚持继续前行。
后来林文超承认，当时“有点意气用事”。
很快，再次出发的他们遇到了一段陡峭的斜下坡。“差不多只能一两个人通过，旁边就是很深的沟壑。”林文超拒绝了队友背他下坡的提议，他担心一旦自己不小心摔倒，会连累队友白白受伤。
“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走。”林文超说。
“自己的方式”曾经给他引来无数嘲笑。
林文超深港村的老家不远处有一座小桥，翻过小桥是所小学，有人会在学校操场上放风筝。小时候林文超常常央求姐姐带他去操场玩，但姐姐带的总是妹妹，林文超每次都是哭着回了家。“可能姐姐那时候不想其他小朋友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吧，不想让别人看到有这样的弟弟。”
“自己的方式”也一度让他充满恐惧。“拄着拐杖走楼梯的时候，直到现在，每走一步我都在想，下一步会不会摔下去。”
斜坡上的林文超离开轮椅，右手扶着山路，用好使的右腿迈步，左腿跟着拖下来，一步一步，蹭着地向下滑。
通过这段陡坡后，队友们扛起轮椅，轮流背着林文超到达了第二个检查点。“其实我很想下来。”林文超说：“从小学上学让同学们背着我爬上4楼上课以后，我就再不想让别人背我。”不过这时候，他别无选择。
艰难地走过了17.2公里之后，“四大名捕”团队选择了退赛。
队里最年长的东北小伙小天觉得，4个人来一趟，即使没了团队成绩，不能没有人走完全程。他把所有装备和补给交给队友，看着他们上了收容车，只带了一瓶水，代表全队继续走完当天余下的14.8公里。等他回到营地，张掖戈壁里的夜，正要降临。
林文超一度和许多残障人士一样，不愿开口请别人帮忙，但现在，他能大方地接受、请求以及提供帮助。他在帐篷里主动为大家徒手开西瓜，长年摇动轮椅的双臂非常结实，拳头到处，西瓜被打开了花。
“其实我们残障人士特别想要展现自己。我们能做很多事。”
林文超在家里5个孩子中排行老二，除了姐姐妹妹，还有两个弟弟。多生孩子是陆丰地区的习俗，几年前他无意中从亲戚口里得知，父母有了他之后还继续生育，是担心他往后无人照料。
当时他已经在深圳一家招收残障人士就业的集团谋了份差事。此前他想成为运动员，曾在东莞市残疾人兵乓球队和国家残疾人射箭队试训过一阵子，不了了之。
林文超记得有一位男同事完全没有把他当残疾人对待，拖地、扫地、甚至换桶装水都叫他干。
“你为什么叫我做?”林文超有些愠怒。
“你做不了吗?”对方反问说。
林文超把水桶滚到饮水机脚下，移步到跟前再抱起来安装妥当。两人后来成了朋友。“他让我明白，任何事情都不要自己先说NO。你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不行?”
这也是林文超坚持要参加本次百公里徒步越野赛的原因之一，组委会提前告知过路况不大适合轮椅行走，他仍然想试试。他希望能像之前参加城市马拉松一样，身体力行地号召更多残障的人走出家门，融入到社会中来。
他试图呼吁城市环境对轮椅和残障人士更加友好。许多地方的公交、地铁站、政务大厅等公共场所至今都没有无障碍通道，罕见的残疾人车位上停着健全人的豪车。商场里的残疾人专用洗手间有的锁着门，有的堆放着杂物——肢体残疾的人出行，面临的困难不亚于张掖戈壁里的砾石、沟壑和陡坡。
第一天退赛后，“四大名捕”已经没有了团队成绩，3名队员继续体验式行走，队友小杨在第二、三个参赛日分别取得了第一和前五的名次，小天和陈一在途中带着其他体力不支的徒步者走完了余下的68km。
“第二天和第三天每走到一段平整的路，我们都会说，如果文超在的话他可能会飞一下，这样可能就没什么遗憾了。”陈一说。
小天的声音有些哽咽：“虽然没有在一起，但走的过程中，我们承托着文超的梦想。我参加这次比赛，是为文超而来，为‘锵锵骑士’而来，为他推广的加快城市无障碍环境建设的理念而来。”
林文超留在了营地。他摸着受损的轮椅，一脸落寞。等待队友的一分一秒都格外漫长，他焦灼不安，为什么他们还不回来，为什么他们不能快一点。
赛事结束这天下午，他早早地守在终点前，顶着烈日看队友们撞线。“我很想很想上前去拥抱他们，可是我的轮椅一步都走不动。”
在峡口古城的主席台上，“四大名捕”团队被授予“2015益行勇士奖”。
得知要颁给自己这个奖，林文超垂下了眼，“我不想要。我配不上。”
最终他还是和队友们登上了主席台。他把轮椅转向了右后方，背过脸。手握奖杯，自称“无情”的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很抱歉，这次的赛事我们只是一起走了十几公里。抱歉!”
“向前走/就这么走/就算你被给过什么
向前走/就这么走/就算你被夺走什么
向前走/就这么走/就算你会错过什么”
看到队友撞线后，林文超默默离开。扩音器里播放着朴树的这首《平凡之路》，在离终点不远的地方，他跟着音乐轻声哼唱起来。文|张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