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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何打开记忆之门

2015-08-27 15:08:00

我们如何打开记忆之门

李德南

阅读美国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芒果街上的小屋》所得到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一本可以直接进入阅读的书。

作为一本小说,《芒果街上的小屋》同时糅合了诗和散文。它由一些具有诗的节奏和散文的韵味的小节构成。这些小节,恰似一扇扇小小的门,记忆之门。桑德拉·希斯内罗丝在这本书里的整个写作行为,就是不断地打开记忆之门。

这些记忆之门既独立,又相互关联。就总体而言,它们构成了一个关于美国大城市里少数族裔的贫困少女小埃斯佩朗莎的成长故事。

“我们先前不住芒果街。先前我们住卢米斯的三楼。再先前我们住吉勒。吉勒往前是波琳娜。再前面,我就不记得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搬了好多次家。似乎每搬一次,我们就多出一个人。搬到芒果街时,我们就有了六个——妈妈、爸爸、卡洛斯、奇奇,妹妹蕾妮和我。”这是小说的开头。一开始,作者就提醒我们,本书所提供的,是一个回忆性的视角。紧接着,芒果街上的小屋出来了:“芒果街上的小屋是我们的,我们不用交房租给任何人,或者和楼下的人合用一个院子,或者小心翼翼别弄出太多的声响,这里没有拿扫帚猛敲天花板的房东。”作者接着还说:“可就算是这样,它也不是我们原来以为自己可以得到的那样的房子。”

在这里,小屋既作为实体,又作为象征之物而存在。它代表一种期望,一种理想。而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偏差的。在小埃斯佩朗莎那里,理想(的房子)和现实(的房子)之间,横亘着深深的鸿沟。

“他们(小埃斯佩朗莎的爸妈——本文作者注。)一直对我们说,有一天,我们会搬进一所房子,一所真正的大屋,永远属于我们……我们的房子会有自来水和好用的水管。里面还有真正的楼梯,不是门前台阶……我们的房子会是白色的,四周有树木,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而这样的房子,只是“爸爸手握彩票时提到的房子,这是妈妈在给我们睡觉前故事里幻想着的房子。”

小埃斯佩朗莎对理想和现实的落差耿耿于怀:芒果街上的小屋全然不是他们讲的那样。它很小,房子里只有一个卫生间,每个人都要和别人合用一间卧房。小屋让小埃斯佩朗莎很不满意,除上述原因,还因为住在里面意味着必须领受来自外界的歧视。学校的嬷嬷说“你住在哪里?”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当被问及“你住在哪里?”时,小埃斯佩朗莎不再愿意指出自己的房子所在的位置。

“于是我明白,我得有一所房子。一所真正的大屋。一所可以指给别人看的房子。”就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的惯例来说,从这一刻开始,小埃斯佩朗的叙述,应该是她艰难的寻梦之途。然而,桑德拉·希斯内罗丝并没有这么做,或者说,她没有让小埃斯佩朗莎这么做。她让小埃斯佩朗莎暂时“忘掉”了房子,而转向对其它事物的关注。

接下来的,是对家里人的头发的描述,特别是叙述者母亲的头发。“妈妈的头发,好像一朵朵小小的玫瑰花结,一枚枚小小的糖果圈儿”,“吻起来像面包的头发”。对苦难的叙述中断了,突然转向了诗性记忆,芬芳而惬意。

头发之后,是关于男孩和女孩的叙述。这一节里,小埃斯佩朗莎讲述了她对朋友的期待。紧接着,是对“埃斯佩朗莎”这个名字的解释。在英语里,这个名字意味着希望;而在西班牙语里,它意味着哀伤,意味着等待。再接下去,就是猫皇后凯茜。她是“法兰西皇后的远远远房表亲”,是小埃斯佩朗莎的第一个朋友,短暂的朋友。后来,小埃斯佩朗莎又有了新结识的一起购买自行车的朋友。她还乘坐了路易的表兄偷来的黄色的凯迪拉克,目睹了他一时放纵之后被戴上手铐、推进警车。还有和小埃斯佩朗莎一样身在异地的、忧伤的东方人,他在生日那天出于对爱和关怀的期待,重重地吻了一下这个小女孩……

于是,在对苦难的叙述中,我们还看到了亲情、爱情、友情等种种令人内心温暖的元素。

小埃斯佩朗莎就这样成长了起来。

直到小说最后的两节,作者才回到房子的问题上。此时,小埃斯佩朗莎已经成了大埃斯佩朗莎,或者说,她和桑德拉·希斯内罗丝重叠、合二为一了。她离开了意味着苦难的芒果街,拥有了自己的房子,“一所寂静如雪的房子,一个自己归去的空间,洁净如同诗笔未落的纸”。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本书,这里有必要提一下作者和本书的写作背景:桑德拉·希斯内罗丝本人是墨西哥移民的女儿,六十年代成长于芝加哥的移民社区,因得到政府资助才上了大学。她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和大学辅导员,接触过不少少数族裔的贫穷学生。她写作《芒果街上的小屋》这本书,正是有感于穷学生们的迷茫与困惑。这种迷茫与困惑,亦曾经发生在她身上。

在这本书里,种族歧视和贫穷是贯穿故事的主要元素,也是构成小埃斯佩朗莎存在处境的主要元素。但是,为什么这种苦难叙事并没有带给我们苦难的阅读体验,而是苦难与甜蜜交织,快乐和哀伤共存?

我觉得,这和桑德拉·希斯内罗丝打开记忆之门的方式有关。在回忆的过程中,她没有人为地忽略我们生命当中所存在的苦难,同时,她注重挖掘苦难生活中诗性因素。为此,她在叙述者的年龄上下了功夫。希斯内罗丝完成这本书时,已经三十岁了。作为故事讲述者的小埃斯佩朗莎的年龄虽然不具体,但可以肯定,它比这个三十岁要小得多。正因为她小,所以对亲情、爱情、友情这些善和美的所在能有直接的、细致入微的感受。这不是真理,却是常理。对小埃斯佩朗莎年龄的限定,有利于作者自由地、充分地发掘诗性记忆。就这一点而言,希斯内罗丝实在是用心良苦。

这里,再说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是关于本书的题词的。本书的编者以博尔赫斯的诗《雨》作为本书的题词;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

我想指出的是,编者并并没有完整地引用博尔赫斯的这首诗。他放弃了以下这几句:

潮湿的幕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 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没有死去。

按照编者的说法,之所以用博尔赫斯的诗句作为本书的题记,“一是因为《芒果街》的西班牙文学源流;二是因为诗人博尔赫斯同时也擅长制造诗歌和小说的混血文字,而《芒果街》正是一部具有诗歌属性的小说;更因为,那许多个短篇,如一霎一霎细雨,洗亮了读它的人的记忆庭院。”(《芒果街上的小屋》,P302)我的疑问在于,编者为什么几乎引用了博尔赫斯的整首诗,却单单忽略了最后三句?每一首诗都是一个整体,每一次人为的断裂,都是断章取义。这无疑是诗的作者所不愿意看到的。读者自然也不愿意看到。那么,为什么不整首都引用呢?之前都大段大段地引用了,再多引用几句又何妨?更何况,这首诗并不长。

我想,这大概和编者对本书的理解有关。如同编者所说,这是一本诗性因素非常浓厚的小说,它叙述苦难,却又令人觉得温暖,具有卡尔维诺所说的轻逸(Lightness)的力量。它有太多的光亮,可以照亮我们不幸的或者幸运的生活。读者无疑喜欢这种光亮。读者喜欢,这对编者是一种莫大的诱惑。于是,编者也希望以此来诱惑读者。为此编者才越加希望它更加光亮,似乎恨不得把其中的苦难因子都一一剔除。自然,文章的内容,是不得轻易改动的。这是对作者起码的尊重。任何一位作者都希望传达到读者那里的,是TA(他和她)原本的思想,而不是被改写过的或者被误读的。昆德拉对此就怨言颇多,他将此行为中严重者称为“阉割行为”,在《被背叛的遗嘱》里,他指责马克斯·布洛德阉割了卡夫卡,而在《小说的艺术》里,他抱怨其作品的翻译者对他本人进行了残忍的阉割。可是,对于用什么作引文,如何引用,编者有一定的权利。显然,被编者剪掉的《雨》的最后几句,虽然也有诗意,但无疑会很容易令读者伤感,自然就掩盖了原有的光亮。

编者这一番举动,自然也是用心良苦。不过我想指出的是,这未必是作者桑德拉·希斯内罗丝所愿意看到的,甚至和她的想法背道而驰。在打开记忆之门的时候,桑德拉·希斯内罗丝既不失掉希望,同时又勇于面对苦难。这是她打开记忆之门的方式。

此外,我觉得,桑德拉·希斯内罗丝所采用的打开记忆之门的方式,恰好反映了她对生活的态度。如果这一点成立的话,那么,我想说,我喜欢这种态度。而这,将是我喜欢这本书的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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